「學長,恩澔說那個便當……他要付錢買。」
「果然變成這樣嗎……」看著眼前學弟遞過來的百元鈔票,良海嘆了一口氣。「……你就跟他說所辦已經付過錢了,這是多出來的。」
「有啊,我有這樣跟他說,不過他不相信我。」無辜的學弟抓抓頭髮,尷尬的捏著鈔票再往前遞。「恩澔說,研討會明天才開始,今天怎麼會有訂便當……」
「今天真的是研討會前的最後一次籌備會議啊……唉,算了,反正他也不會聽的……」
不自覺的又嘆了一口氣,良海抬起頭,無奈的一笑。
「……這一百塊就拿去買飲料請你們那群喝吧,記得也要給恩澔一杯。」
「耶!謝謝學長!!」
看著學弟歡天喜地蹦跳著離開研究室的背影,良海突然覺得自己有點羨慕。
似乎已經很久很久,沒有這樣單純的為一件小事開心了啊。
記得自己大學的時候,也曾經為了和同學打賭五百塊而連夜開車穿越中央山脈,到花蓮用手機拍下日出照片後,在車站前的停車場昏睡六小時,再撐著痠痛的身體開車回家。當時的自己,毫不在乎來回的油錢是賭資的好幾倍,換作是現在的自己,也許只會哈哈大笑兩聲呼嚨過去,完全不會想去付諸行動吧。
遙遠的走廊底端傳來一陣歡呼,然後是混亂的腳步聲奔下樓梯。
「這就是所謂的青春年華嗎……」
望著無人的門外,良海不禁喃喃自語。
「良海,你對著外面說什麼啊?」
正好走進門的女子拿著一大疊影印好的資料,瞥了一眼走廊的方向,笑著瞇起了眼睛:「看你失神的樣子,害我還以為剛剛走出去的是『那孩子』呢。」
默默接過資料,良海一反往常的沒有反駁她的揶揄,拉開桌旁的紙箱,將手上的A4紙一一裝袋。
「……你心情不好喔?」她湊近低聲問:「跟『那孩子』怎麼了嗎?他很久都沒來找你了吧?我記得從上次加班開始,也兩個禮拜了耶!你們吵架還沒和好啊?要不要我來——」
「……跟妳沒關係吧。」冷冷的打斷她滔滔不絕的探問,良海連頭也沒抬,繼續手上的工作。
「欸,我是關心你耶!」她沒好氣的拍了下良海的肩膀:「你研討會結束之後不是要直接去日本嗎?我本來以為你不想去的說,畢竟時間這麼趕,還要自己一個人在那邊待一個多禮拜,白天晚上全部都是上課,一定無聊死了……」
「喂喂,那裡可是武藏野美術大學耶!藝術設計的重鎮!多少藝術家、建築師的母校啊……機會難得,我怎麼可能不去。」
「可是,你明明之前都一直還在猶豫要不要的唷!我記得教授好早就跟你說了,還說如果你不去的話,就要把機會讓給博班的學姊了……」
的確,是前幾天才下的決定。
在那一晚,恩澔清清楚楚的對他說出那句話之後。
『我不喜歡你。』
也許是在潛意識裡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,在聽到這句話的瞬間,似乎也不太感到意外。
但,還是很痛。
應該,大概是,很痛吧。其實自己也搞不清楚了。
就好像是用刀刨過的傷口,再拿熱油來淋,最後用冰水沖洗的時候,已經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痛還是不痛了。
這樣的傷口,好像也是不會出血的。只有焦黑蜷起的皮膚,壞死的細胞組織,一整片腫脹的水泡與不斷流出的組織液。一個死去的傷口。
究竟是誰說只要忙著工作就會忘記一切這種蠢話的啊,明明都已經這麼忙了,還是不自覺的一再想起他的事。
比方說,待會兒就要來臨的圖學課。
良海看看手錶。
這個時候,恩澔應該已經吃完便當、和同學一起喝飲料聊天等上課吧。有時候也會趴著小睡一會兒,通常是因為晚上熬夜畫作業的緣故,或是和同學一起打線上遊戲忘了時間。好幾次當上課鐘響,走進教室的時候,恩澔正好抬起頭來,惺忪未醒的迷濛睡眼、凌亂的頭髮和前額上明顯的壓痕,怎麼看都可愛。
雖然和一般大學生同樣沈迷於線上遊戲,但是恩澔還算是個認真的學生,而且似乎是對手繪很有興趣,從來沒有遲交過一次圖學作業,也幾乎每次都得到老師的讚賞,連身為助教的自己都覺得光榮。
「欸,發什麼呆啊?手都停下來了唷。」她走近蹲下,數起紙箱裡的資料袋。「這些都裝好啦?那我拿過去會場囉。」
「嗯。」良海將手中最後幾個紙袋塞進箱內的空隙,心不在焉的說:「下課之後我再過去,謝啦。」
‧ ‧ ‧ ‧ ‧ ‧
老師一踏上講台,就笑著說『來個好久不見的抽考吧!』然後在學生們大聲的抗議中將手中印著考題的的A4紙遞過來,悄聲吩咐說先讓學生寫個兩堂之後再回來上課。
良海心裡明白,老師其實是要去準備明天研討會上要發表的簡報,明年初的系所評鑑、再加上教師資格升遷的壓力,這場研討會是萬萬不能有疏失的。
學生們埋頭苦寫,不論哪一個都是一副看似乖巧的樣子。他其實還滿享受這種悠閒的片刻,打著監考的名號,正是可以大大方方盯著恩澔看的時間。
恩澔偶爾會停下來思考,左手撐著臉頰,右手用筆輕輕點著桌面,然後突然之間像是想到了什麼,再度全神貫注的振筆疾書。不多久之後,又停下筆來,支撐著頭部的左手會無意識的撥弄瀏海、抓抓頭髮。不過這種猶豫的動作只會出現在前兩個問答題,後面三題實作題正是恩澔擅長的部份,只見他迅速的在平面上拉出輔助線,熟練的搭構起透視的圖面,無論是單點、兩點、三點透視,都難不倒他。
自己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注意起恩澔的啊?良海不禁想著。
等到自己意識到這件事的時候,目光早已經離不開他了。無論是在多少學生之中,總是會第一眼就看到恩澔;無論是在多吵雜的地方,總是會遠遠的就聽出恩澔的聲音。然後看著他辨識出走近的自己,臉上綻出笑容,舉起右手,出聲招呼。
這樣的情景完全是一種鴉片,無法自拔。
良海拿起煙,走向教室對面的小陽台。
‧ ‧ ‧ ‧ ‧ ‧
「啊。」
恩澔退後了一步,臉上掩飾不住的驚訝。
「……是你啊。」良海從欄杆上轉過頭來,彈了彈煙灰。
在菸害防治法實施之前,這個小陽台就已經是系上公認的吸煙室,甚至還煞有其事的擺了個不鏽鋼製的煙灰缸,不論是老師或學生、上課或下課時間,這裡總是會有人在這裡吞吐著淡白色的煙霧。
「我還以為學長在研究室裡……」
恩澔手中捏著的煙盒在此時顯得有點尷尬,似乎是在考慮著要不要踏進陽台。
良海嘆了口氣。
這也難怪,三天前恩澔才剛拒絕了他,此時應該也不會想在這裡遇到吧。自己不是不能明白恩澔的感受,但總覺得有點難過。
無可名狀的情緒全部擠壓在胸口,莫名的鬱悶。良海低下頭,把剛才點燃的煙條撚息。
「……我剛好抽完了,這裡讓給你吧。」
就這樣避開也好,至少不會在看到他的一瞬間,還湧起想要擁抱他的慾望,然後得一次又一次告訴自己,已經不能再這樣做了。
我不喜歡你。
都已經這麼說了,就不要再去想那一次次的身體交纏到底是什麼意思。不要再回憶起那滲著汗的炙熱的肌膚相貼,那些壓抑著又隱忍不住的喘息,或是舔上他耳際的時候,他屏住氣息、咬緊嘴唇的樣子。
……靠盃,不會吧。光是回想而已,下面就要站起來了。
掠過恩澔的身邊,像是要加深他心中的想像似地,洗髮精淡淡的牛奶香混合著薄薄的汗味迎面而來。
是他所熟悉的那個味道,良海咬緊牙。
四天前的他,可以把頭埋在恩澔溫暖的頸窩,一邊吸吮他的耳垂,一邊嗅聞這個氣味,感覺身下的這個人因為敏感而蜷縮起來,喉間卻不可抑止的溢出呻吟。這樣絕美的景色總讓他有種莫名的快感。
「學長……你在生氣?」
恩澔壓低聲音的問句讓良海停下腳步,一回頭正好對上恩澔的眼睛,不由得別開了視線。
「沒有啊,我剛不是說正好抽完——」
「你那根煙才剛開始抽而已吧。」
恩澔的語氣出乎意料的強硬而堅定,不留情面的當場戳破他的藉口。
「………………」
「為什麼……學長你在生氣吧,因為我禮拜天跟你說的那些話?」恩澔停頓了一下,壓低了聲音繼續說:「我下定決心說那些,不是希望你這樣躲我,是為了我們以後還是朋友……」
……『朋友』嗎……為什麼大家都愛當朋友啊……
良海嘆了一口氣,決定還是用一個笑容來面對。
「恩澔,我沒有躲你。」
「咦?可是……」
「老師剛剛跟我說,如果有人交卷就要去辦公室通知他,所以我現在要去找老師了,就這樣。」良海伸手拍了一下恩澔的頭,笑著說:「不要想太多,我先走了。」
故意不去看恩澔的表情,良海快步走往辦公室的方向。
看來,自己下的決心還不夠呢,連這麼一點點的接觸都沒辦法應付。
良海在心中嘲笑自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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