按下第三次門鈴聲響的同時,迅速拉開的不鏽鋼門後面出現了那個熟悉的笑臉。
「恩澔寶貝——我等你好久了!怎麼現在才來?太陽都要下山了!」
「……我又沒有跟你約幾點……而且學長你也太慢來開門了吧?還敢說在等我,你應該是剛起床吧?」
拎著飲料的恩澔瞇起眼睛。眼前這個人說的話到底可信度有多少,真的是越來越令人懷疑了。不說別的,一般的病人會這麼有精神嗎?
「恩澔寶貝,你真瞭解我。等你等到睡著了嘛——」
在踏入門口的時候,原本抵在門把上的手攬上恩澔的腰間。
「喂喂———」正想開口抗議的恩澔,臉頰冷不防被偷親了一口。他怔了一下,隨即被學長圈入懷中,像是要以此確認他的存在似地,緊緊抱住。
「……恩澔,我剛剛好難過,還以為你今天不來了。」
「我說過我會來的啊,只不過中午睡醒之後洗了一下衣服,晾完衣服發現有點晚了,還去買飲料表示歉意……」
被緊抱住的恩澔艱難地晃了晃手上的飲料:「哪,你最愛的蜂蜜蘆薈,去冰。」
「天哪——恩澔寶貝你真的是太甜蜜了!我好高興!!」良海開心地更用力抱緊恩澔,同時不斷用頭磨蹭恩澔的頭髮。
「唔……學長……我不能呼吸了…………」
「哎呀,抱歉抱歉。」
良海稍稍放鬆了臂膀的力道,恩澔趁機撐起手肘,推開兩人的距離。
「不過恩澔啊,有件事情你說錯了唷。」
「……什麼事?」
「我最愛的不是蜂蜜蘆薈,是你才對。」
「……………………」
如果自己再接著吐槽,這種白癡對話好像會永無止盡的持續下去。
恩澔在心底盤算著作戰策略。
學長輕輕的吻上他的額頭,溫柔的手指劃過臉頰,從髮絲之間摩擦著他的耳朵,如細雨般綿密的吻隨之落下。
昨天晚上拒絕留宿之後,學長露出了非常失望的表情,直到他承諾今天還會再過來,學長才又恢復了一點笑容。
不過,他今天可不是單純來探病的。有些重要的話,還是趁早說出來比較好。
恩澔閉起眼睛,將眼前這個稍不留意就立刻靠上來的身體推開。
‧ ‧ ‧ ‧ ‧ ‧
明明氣象預報才說這波冷鋒要離開台灣了,外頭卻仍然是伴隨著綿綿細雨的溼冷低溫。
良海點上煙,一邊推開窗戶。原本被氣密窗隔絕在外的雨聲和車聲瞬間湧入室內,帶著水氣的風將窗簾微微吹起,拂過他的肩膀,他不禁打了個哆嗦。
難得的週末又要結束了,這一個禮拜昏沈沈地不知怎地就過了。
原本以為天氣要轉好了,天空卻仍然陰雨不斷。原本以為感冒已經要痊癒了,此刻卻又暈眩了起來。原本以為已經抓住了什麼,一回頭卻發現自己其實還未踏出起跑線。
吸了兩口煙,冰冷的空氣混在煙霧裡劃過喉間,像是有針在扎,無比乾澀。想要拿個什麼東西來潤喉,才發現家裡除了咖啡和雞精以外,竟然只剩下酒了。
喝酒可以讓自己沈沈睡去,逃離自己無法面對的現實,抽煙把所有複雜的苦澀的情緒化成一縷白煙,繞過鼻腔口腔緩緩吐出,然後看著它在空氣裡逐漸淡去,彷彿自己的悲傷
也隨之消失。
悲傷……嗎?
好像也不是。自己其實很早就準備好了迎接這一刻,只是當它來臨時,胸口仍舊被一團揮之不去的鬱悶牢牢揪緊著,而四肢和身體卻像是失去了什麼東西般的空虛。
總是措手不及的失去,所有的無所謂,其實都是有所謂。
他說的話仍言猶在耳,卻又像煙霧一般飄散到好遠好遠的地方。
‧ ‧ ‧ ‧ ‧ ‧
「學長,不要再親了啦。我等一下就要走了。」
「咦?為什麼?你禮拜天還要小組討論啊?……來都來了,就多陪我一下嘛……」
「我今天,是想跟你講一件事,所以才來的。」
「什麼事?要跟我告白嗎?!哇喔!我好緊張喔!!恩澔寶貝~」
「……………………」
「……好啦,不要生氣嘛。到底是什麼事?」
恩澔低下頭,深吸了一口氣。
「我想,我們不要再繼續這樣的關係……可能對我們兩個都比較好。」
恩澔感覺到眼前的人似乎倒吸了一口氣,但是他無法抬起頭確認。他今天就是為此事而來,當然也考慮過這樣的說法多少會帶給學長一些打擊……但是,『長痛不如短痛』,他給自己的做法下了個結論。
他不覺得自己討厭學長,相反的,每次學長撫摸他、擁抱他、和他做愛的時候,他都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溫柔與舒服感。也是因此,這個決定比他想像得難以說出口。
他在家裡練習了好幾遍,直到確認自己的用詞都妥當了,才勇敢的出發。
他其實已經猶豫很久了,自己到底對學長是抱著什麼樣的情感,其實自己也不知道。線上遊戲裡那群嘴賤的朋友常說:『這種事情用身體確認最快了!』雖然這種話總是在無聊的玩笑中被拿出來當結論,但是他其實也有認真考慮過這樣的可能性。
直到昨天晚上,看到學長因為他的一言一語而被牽動著情緒,他彷如透過眼前的人看到自己。
這樣的感覺,應該就和他深深愛著建緯的心情是一樣的吧。
建緯。
此刻又再度被提起的名字,仍然重重的擊在他的心臟上。
他也曾經用一個最無聊也最現實的問題來測試,如果現在建緯和學長一同落海,你會先救哪一個呢?
毫無疑問的,是建緯。建緯,建緯。
建緯離去的第十三天,他一如往常的繞去他住處,在按下電鈴後,靜靜等待三十秒無人應答的沈默。
他應該最瞭解這種在期待與絕望中徘徊的痛苦,而此刻,他正成為撒下餌食又不給予希望的惡役角色。
‧ ‧ ‧ ‧ ‧ ‧
「為什麼,這麼說呢……恩澔?」
打破沈默的一句話之後,恩澔抬眼直視說話的人。學長臉上的表情,看不出是失望、沮喪、悲傷,或者是憤怒,像是艱難地隱忍著自己的情緒,連說話都顯得僵硬。
「學長,對不起。」
在道歉說出口的瞬間,恩澔不知怎地覺得眼睛一陣酸澀。
「……你不需要道歉啊,恩澔。」良海溫柔的撫摸著他的頭髮,更令恩澔覺得難過。
「我做錯了什麼,讓你覺得不舒服嗎?」
「……沒有。」
「那,是因為我強迫你做……你不願意的事?」良海嘆了口氣:「老實說每次我事後看你好像快昏倒一樣,都覺得自己應該跟你下跪道歉的,但是我又老是把持不住自己,因為你實在太可愛了,不管是害羞的表情或是———」
「學長,那種事情可以不用說出來沒關係。」恩澔忍不住打斷。
「喔……那,是因為,我技巧不夠好?弄得你不舒服?」良海將手指繞過恩澔額際的瀏海,輕輕的撫摸他的臉頰。
「不是……」如果不是因為太過舒服,今天也不會如此難以啟齒了。
「那……到底是什麼原因?」
高大的身體再度欺近,恩澔決定把冗長曖昧的過程全部省略,一口氣推向終點。
「因為,其實我不喜歡你。」
說出口的瞬間,恩澔自己也嚇了一跳。他昨晚猶豫煩惱了許久,在『我沒那麼喜歡你』和『我不喜歡你』之間選擇要用哪句話表達自己的心情。『不喜歡』這樣的措詞太過強烈而且傷人,但是,『沒那麼喜歡』似乎又容易落入語言的陷阱。
結果,自己脫口而出的竟然還是『不喜歡』,果然,就讓眼前的人整個僵硬了。這樣的反應雖如自己預期,但卻也令自己覺得好內疚……好痛苦。
「……恩澔,你是說………………」
「……我不喜歡你。」
恩澔垂下眼,堅定的再把殘忍的語句重複一次。既然已經用了『不喜歡』的這個說法,那就貫徹到底吧。他是這麼想的。
然而,接下來的沈默彷彿有五世紀這麼久,久到恩澔已經在腦中模擬過學長所有可能的反應,也準備好要回答他也許會提出的所有懷疑和質問,比方說:『你看著我的眼睛再說一次啊!』這種無聊的經典問句。但是,一切都沒有發生。
沒有預期中的反覆逼問,沒有像八點檔連續劇一樣的揮拳相向、淚如雨下、以死相逼。沒有任何想像中的強烈情緒,空氣像是凝結了一般,時間似乎也在這一刻靜止不動。
這樣的沈默反而令恩澔覺得有點害怕。垂下的瀏海遮住了學長大半邊臉,讓他看不清學長的表情,只能從學長緊抿的嘴角和停留在他耳後顫抖的手指,判斷出,學長真的受到了很大的刺激。
即使如此,長痛不如短痛。他在心底重複告訴自己。
「………………我………」
打破沈默的聲音終於出現,恩澔不禁心急起來。
說點什麼都好啊,學長。
「……對不起。」
乾澀而模糊的字句從喉間艱難的擠出。恩澔驚訝的看著眼前的人。
「……學長?」
「這段時間,一直騷擾你,對不起。」
在自己丟下狠心的炸彈後,反而收到鄭重道歉,恩澔驚訝得幾乎說不出話來。自己並非來抱怨什麼的,只是想把這段錯誤的關係歸零,讓彼此還能當好朋友。
「希望……你能原諒我,因為,我是真的,喜歡你。」
「學長……」
「恩澔,我喜歡你。」
學長總算是抬起頭,看起來像是哭泣的臉上擰出一抹淒涼的苦笑。
「恩澔……對不起,謝謝你特地來這一趟。」
「不……我只是………」
……只是什麼呢?恩澔愣住了。
到底自己想說什麼?眼前的這個結局不正是他所期望的嗎?沒有暴力、沒有爭吵的和平協議,甚至他還賺到了一個道歉,以及一個告白。
一個認真而痛苦的告白。
他早該知道的,自己說出口的話會帶給對方多大的傷害,他其實應該是最清楚明白的那個人。
那麼,此刻在自己胃裡翻攪的這股情緒,又是什麼呢?
「……反正,圖學課還是得見面吧,期中考也快到了。」良海停頓了一下,苦笑著說:「不過,你設計這麼強,圖學看來也不太需要助教的幫忙呢。」
「學長……」
「回去的路上小心,下雨天騎車容易打滑。」
「嗯……」
就這樣道別嗎?明明該說的話都已經說完了,學長甚至還為他鋪好了下台的台階……而自己卻又有種想再多說些什麼的感覺,以及,想伸手觸摸學長臉頰的衝動。
「……還是我送你下去好了?」
「不,不用,我自己下去就好。……學長再見。」
「嗯,掰掰。路上小心。」
走過長長的走廊,踏進電梯,淚水忍不住湧入眼眶。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情緒,恩澔自己也不明白。
應該是因為,自己很清楚那種被拒絕的痛吧。
一定是這樣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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